《笑傲江湖》被拍成电影,流传下来一首歌:“沧海一声笑,滔滔两岸潮”,最后是“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”。香港才子黄霑的词,无尽的凄凉之意,再怎么笑傲,走到江湖深处,还是告别的手势。
不可思议的结尾
剧集《风起陇西》结尾,屡建功勋的间谍荀诩被派往吴国继续自己的事业,望着江面远处的太阳,光线照在他的脸上,一副踌躇的神态,心中应该也确没有多少告别江湖之意,而是对身边的挚友陈恭留下的旧部说,这次你不是随员,而是有职阶的,是运筹帷幄的姿态。很多人称赞这个结尾好,不落俗套。
只能说这个结尾与我设想的不同,剧集里的主要人物,白宇扮演的荀诩和陈坤扮演的陈恭,可称生死之交,双方联手整肃了蜀汉内奸,让曹魏经历了重大损失。没有想到,这个任务是以丧失自己人的生命为代价的。陈恭为了让蜀国的道统进退有据,只能牺牲自己的姓名,功成而不能身退,反倒是献祭给了朝廷争斗,阴谋诡计,无尽的凄凉之意。荀诩却继续卖命于这个系统,有点强扭出来的感动,直觉是一碗兑出来的鸡汤。
当然,就此隐身江湖,估计也落了俗套。如果我是导演也会两难,三国之世,频繁的战争与死亡让人们的伦理观颠覆,生死观巨变。曹氏父子的古诗中,最能看到那种慷慨悲歌的情怀,死亡不再是一件难以容忍的巨大变故,而是随时可以发生的人生选择。也许,建立在这种前提下,轻生赴死不再难以忍受。荀诩也许理解了自己的朋友的选择,才拒绝归隐,还能信心满满地接着赴任。
但无论如何,庙堂之上的权谋阴影,钩心斗角,才是每个为庙堂笼罩的小人物心中暗影,甚至整个剧集,全部在讲这个严肃的事实:几乎没有人能逃过来自暗处的阴影重叠,可以说,外部的间谍威胁,远不如内部的厮杀来得厉害。
作为系统内部的间谍,面对的不再是家国大义之争,而是被放置在一个绞杀系统,随时面对来自各方面的暗箭,这个系统内要生存的难度,显然大于一般故事里的间谍机构。多重威胁里面,来自同层职员的监视和叛卖,来自上级官员的收买和出卖随时要面对。来自高层的巨浪翻滚最为惊骇,一个密诏,可以毁灭一半的竞争对手,随时随地的权力角逐,被波及都是没顶之灾,均比敌国的威胁要让人害怕,“攘外必先安内”,成了生存原则,而不再是一种战略选择。
这个主题并不陌生,事实上,无论是好莱坞的谍战系列,还是本土电视剧前些年精心构造的谍战世界,如《潜伏》《悬崖》,都在描绘这种危机四伏的结构,但这些剧集背景是距离我们较近的时代,而不是已被神化的“三国”时代。
马伯庸的“索引”
罗贯中的《三国演义》基本将蜀汉作为正面典型。在那个叙述系统中,诸葛亮的北伐失败,最大原因并不是内部人的作梗,而是“天命所依”,没有道理可讲,我们也习惯性地接受了这一概念,相信了诸葛亮的英明神武,也相信了蜀汉的天然正义,基本上没有往历史深处走。猛一眼,观看到这些洒着淋漓鲜血的内部仇杀的时候,不由有点吃惊,居然是这样的?但接着一想,为什么不是这样的?
谁不曾设想过刘禅与诸葛亮的矛盾?作者马伯庸大胆套用了三国演义中的另一份密诏,汉献帝给刘备的密诏,来突出后主对诸葛亮的猜忌,用词直接将诸葛亮比喻成了曹操;李严“胸有鳞甲”是见于正史记录的,而且也确实因为粮草供应失误受到贬斥,这里,他和诸葛亮的矛盾,被从不露面的后主利用,放大成了朝中主要矛盾;后蜀朝廷的各方势力都在蓄势待发,形成了一种新的结构系统,甚至先主刘备也知道这一矛盾,而留下李严制衡诸葛丞相。马伯庸说自己架空了历史,包括“司闻曹”这些名目都是编造,但是这里面的编造,似乎都有一些隐约的历史事实打底,他放大了我们的怀疑,坐实了我们的猜忌,甚至直接用剧中人物的台词说,书里记载的都不是真实的,你要知道的真实是隐藏在背后的,直接为自己的狂野猜想盖上了章,也许这里才是被遮蔽的历史。
弥漫全剧的探案式的历史纠缠,并不是考据或索引,这是马伯庸早期的“历史小说”。作者自叙,当时还在海外上大学,手里有本翻烂的《三国志》,只是以此书出发,去建立自己想象中的《三国》间谍世界。《风起陇西》我没有读过原著,但我确实对作者马伯庸关注甚早。记得前些年看他连篇累牍写他的天水之游,以为他是在收集素材,后来才知道,这次旅行之前,他已经完成了本小说创作,此次的天水之游,更多的是纠正自己之前小说中的事实错误。在小说中,他把天水描绘成黄土高原上的城市,而实际上,天水的地貌并非如此,有小江南的称号——这部小说与他后面出版的历史小说虽然不同,但是基本结构已经具备,历史只是酒杯,浇的是他心中的块垒。
路阳的解读与解构
不由想起了大仲马的名言:“历史是颗钉子,用来挂我的小说。”最近出版的《长安的荔枝》就是明证,尽量多的名物考证,包括城市的面貌,食物的来历,甚至故事的主体线索也来自于几首关于荔枝的古诗词。但他要写的,还是各个官僚机构里的相害、猜忌和人心险恶,偶一出场的权臣杨国忠,也与李严有相似之处,属于“暗影里的大人物”,绝对不是漫画式的奸臣。
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过程,这部核心为“阴暗的蜀汉”的间谍剧(不是说曹魏不复杂,但确实主要人物的视角来自于蜀汉),落到了路阳导演手里,让人感觉是选对了人。看过路阳的《绣春刀》系列,就能明白,路阳几乎与马伯庸有类似的历史观。他们不关心传统的朝堂正义,是非分明,胡金铨所建立的“邪恶的锦衣卫”系统,被路阳彻底解构了。在胡金铨那里,锦衣卫代表着某种邪恶势力,可是在路阳这里,没有了传统戏剧里的忠奸分明,只有各种压力之下的人性的选择。权力天然具备了巨大的力量,吸引人、折磨人、消耗人、碾碎人,每个个体嘴上的一套,和行为上的选择,构成了巧妙的离合系统,“心口不一”是每个小人物最典型的表现。
史书里记载为清流的东林党人在路阳的电影里只是道具,而特务机构锦衣卫,则成了人性的压力测试机构,只有不断地出卖、投靠和反水,才能保证个体平安,难怪有人觉得,这是在游戏化历史。
这种历史观在《风起陇西》的整个叙述中,更为明显,大约也是篇幅更大的缘故,大家都有更多的话说。《风起陇西》里不少演员也参演过《绣春刀》,比如聂远,在《风起陇西》里,聂远走得更远,多面性呈现得复杂淋漓,不仅仅是“为蜀汉愿意牺牲性命”的死士,也是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”的间谍机构的长官,更是随时随地出卖下属的枭雄,尽管他扮演的角色不断宣称:为了国家大义,我什么都不在乎,包括身边人的生命,或者自己的性命。但事实上,哪句是真?哪句是假?私下和小舅子交流的为官之道,是不是真情流露?尤其是结局处和荀诩大义凛然的对话,不也是伪君子宣言?
镜头增加了历史人物的复杂度。有一组镜头,拍摄诸葛亮走在上朝的台阶之上,高大的阶梯,越发衬托出行路艰难,几乎是内心镜头化的典型镜头,也符合大家心目中对诸葛亮的想象。这个小说中智勇双全的人物,到了需要写出师表表明心志的地步,可想而知其面临什么处境,这大概也是路阳对历史的某种进一步解读。
陈恭必须死
想要保留一丝人性的小人物,注定牺牲,这几乎已成为路阳既定人物塑造之路。在他的作品里,相对来说保留人性的小人物,几乎总是要被碾碎,就算是有着自己的机智权谋,可到了最后还是难逃一死,这部剧里最典型的就是陈恭。陈恭的死被处理成很多面,一方面有因伤心妻子离世的求死心态,另一方面,也有为了挽救挚友而替死的勇士心态,但更多的还是内心阴影,对于阴谋世界的背离、厌倦和解脱,让这个人物的死亡不再那么道具化,也不再那么轻飘飘。看到荀诩与他告别的一幕,也是很多观众流泪的一幕,只能如此的死亡,是全剧最重的一笔,让整个结构脱离了游戏化的剧情,而走向了人性的幽谷。
陈坤扮演的陈恭,前面的若干集里,因为角色的多变性,带有他过去一些角色的影子,比如《龙门飞甲》里的太监和草寇。但是到了后几集,尤其是知晓了蜀汉阴谋之后,人物更有深沉之态,一点轻浮的影子都不再出现,而是一心赴死的壮士。这样的塑造下,白宇演出的荀诩与他的告别,才让人印象深刻。同样让人欣喜的还有白宇,好人难演,尤其是前面的剧情,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近乎机械抓贼的名侦探,但是这一场里,生离死别的台词一出,白宇的纯真成了厚重。
马伯庸塑造了一个历史打底的小人物的艰难求生的疆场,路阳让这个疆场尽量地活过来。在道具、台词和人物塑造上去追寻他所理解的历史时代,但这样的追寻也是残酷的,越靠近历史,就让我们对历史越警惕。精致的服道化下面是机诈的人心,阴暗的人性,这和历史书的记载不尽相同,但未必就不是一种新的历史讲述方法。(王恺)